第316章 这一玩,便成了一个学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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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3年,四月。

一位神情紧张的中国女士,提着一只黑色旅行包,行色匆匆的走进了纽约国际机场。

“未免夜长梦多,你即刻就带着东西离开。”

“答应他,别跟他讨价还价,宝贝到手赶紧回国……”

只因为这几句话,这位女士在返航的途中一分钟都不敢合眼。

一直紧紧的抱着旅行包。

看着她这副坐立不安的模样,两位空姐担心的过来询问了好几遍。

她们哪里清楚,之所以这位女士不敢闭眼,完全是因为她怀里守着的是整整三卷的“王羲之”。

她,就是国家文物外事局的局长王立梅。

而她这会抱在怀里的,正是流失海外的北宋国子监本《淳化阁帖》。

……

若在国内问一句:中国的古董教父是谁?

即便是启动一场多方辩论会,也辨不出什么结果。

但若在国际市场打听一下,立刻就会得到一个答案:安思远。

别有讽趣的是,这个听起来很中国的人名,却不是中国人。

而是一位地地道道的米国佬。

这位米国佬,也正是王立梅局长这场跨国交易的对象。

按照安思远的原话,出让“王羲之”的450万美元报价,完全就是一个给中国的友情价。

有趣的是,早在1996年时,也曾有人建议故宫博物院来一场同样的交易。

让国宝《淳化阁帖》回归祖国。

但1996年时的安思远表示不接受交易,只接受交换。

一番商量后,双方同意以故博的三串朝珠,交换《淳化阁帖》的6、7、8“王羲之”卷。

可当安思远带着宝贝赶到故博后,却表示没瞧上故博的三串朝珠。

然后,自行在故博的展厅里,点了一只翡翠和一件明代家具。

可惜,安思远虽然精明,但故博的专家也不傻。

各自数了数对方的心眼子后,这场交易毫无意外的告吹了。

……

时间回到1979年年末,远在纽约的安思远敲响了一扇后门。

之后,便收到了允许参观艺术品仓库的通知。

到了1980年正月,这位米国的“中国古董教父”、“明代家具之王”……来中国了!

而那位日后将与其数心眼的故博专家:启功同志。

这一会,正和另一位故博专家朱家溍,站在大雅宝胡同里。

“永钰啊,你表叔起了吗?”

正在刷牙的黄永钰,隔着窗玻璃向外看了一眼。

含着一嘴白沫咕噜道:“他起没起我上哪知道,你得上他家问去。”

不用他提醒,启功和朱家溍已经直奔沈丛文家去了。

和黄永钰聊的这句,不过是过路时的一句顺嘴话。

黄永钰见他俩一脸笑呵呵的模样,一把推开窗户问道:“遇上什么好事了,看把你俩给高兴的。”

说完,也赶紧出门凑热闹去了。

沈丛文起了。

不但起了,还被人给围了。

启功抓着他的一只胳膊:“你再好好想想,昨儿还跟谁提这事了?”

朱家溍:“周汝昌就别想了,当时他就和我俩坐在医院里。”

黄永钰还是不敢相信:“你俩没搞错吧,当真不是单间,是干部病房?”

“人家门头上写着呢,”朱家溍向上指了指:“我俩就是再不济,字儿还是认识的。”

启功和沈丛文一样,平日里总是一张笑呵呵的团脸:“再说了,北院的两位院长都已经亲临病房了,待遇能差的了?”

“乖乖,”黄永钰感慨的摇了摇头:“表叔,你倒是想出来没啊,究竟都给谁打电话了?”

“没了,”沈丛文依然保持一副懵圈的模样:“就你们这帮人啊,会不会是世襄?说不定他昨晚回去后也去托关系了?”

“拉倒吧,”黄永钰摆摆手:“他如今还不如伱呢!”

“嗯,”启功也同意这个观点:“依我看,这人的关系肯定不一般,你俩是没瞧见当时的阵仗。”

“哗啦啦进来一片人,”

曾经与梅兰芳同过台的朱家溍,走起了戏腔:“每人皆是一身白大卦,打头的两位一瞧就不是一般人。”

“不瞧也知道不是一般人,”启功道:“那一走廊的院长是白叫给你听的?”

沈丛文一伸手指头:“俩院长?”

“可不!”

“不然,我们干嘛急着来跟你打听……”

沈丛文、黄永钰相互瞧了瞧,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瞧出了一无所知。

“对了,”朱家溍这才想起来打听:“今年,世襄怎么没张罗我们上他家吃饭啊?”

对于玩什么都成家的王世襄来说,学个厨子都是冲着御厨的标准去的。

所以过去每逢过

年过节,他都会张罗一帮人带着粮票上他那吃饭去。

这帮鸿儒最开始的时候,爱聚在张伯驹的家里。

后来因为共同的爱好,又改在王世襄的家里团建了。

但他们的孩子,则更爱往黄永钰的屋里钻。

因为他家那时有狗、猫、猴、刺猬、乌龟、喜鹊、鹦鹉、梅花鹿……

不过,今年属于特殊情况。

“前些天,他刚批家具被释放了,”近邻黄永钰透露道:“这两天正在家归置呢!”

朱家溍心一动:“明代的那批?”

沈丛文点点头:“其它朝代的他也没有啊!”

“走走走,”朱家溍这会也不打听什么干部病房了:“都陪我过去瞧瞧去。”

“上哪?”黄永钰还有别的打算呢:“我还想上医院看看张老干部呢!”

“咱们先去世襄那看一眼,”启功也想去:“然后再一块上医院。”

“对,到时候一块去,”朱家溍表示:“你们是没瞧见那干部病房啊,真是又干净又敞亮。”

启功深表同意:“还有一对沙发呢。”

……

四位老知识分子一块往外走。

黄永钰路过家门时,还不忘进屋戴了顶帽子。

王世襄家的芳嘉园胡同,距离大雅宝胡同没多远。

老几位一路聊着、怼着……没一会就到达了目的地。

戴了对护袖的王世襄,正在屋里忙着码家俱。

看着散落了一院子的紫檀、乌木、黄花梨……

几位老同志的眼睛都忙不过来了。

王世襄一瞧见自己的老伙计们,甭提有多开心了:“你们来的正好,赶紧帮忙搭把手。”

“得,”

这些人里面就属黄永钰年富力强:“大年初二不好好在家待着,上你这来打下手了。”

再瞧另几位:

启·雍正第九世孙·齐白石弟子·故博专员·功,

朱·朱熹第25世孙·父子两代皆是故宫专员·家溍,

这二位鉴定专员,平日在单位没事就干些修修补补的活。

捎带手的,还会蹲下身子搂一把砖缝间的杂草。

所以,常戴着一副藏青色护袖的专员们,很自然就加入了劳动人民的队伍。

只有岁数最大的沈丛文,不慌不忙的找了把黄花梨的圈椅坐了下来:“可真是好东西啊!”

说完,抬头看向了眼前的老几位。

哎呀,除了黄永钰,另外三位可都是有“案底”的人啊!

王世襄、朱家溍和张伯驹一样,没事就喜欢淘些个文物捐给国家。

虽然,大步列跌时期,他们这些成就没被领情:他们的祖辈钱是打哪来的?

但仔细想想,这几位在解放前解放后收了不少好东西的人,为什么还越收越穷?

张伯驹手上的哪件玩意,是米国佬安思远能比的?

究其原因,还不是因为他们只捐不卖,和大部分同期的纨绔相比:

他们是,祖荫的福没少享,抗战的钱没少捐,国没少爱,苦没少吃;

而其他纨绔们是:战乱財没少发,祖荫的福没少享,福没少享,福没少享……

所以,当其他没吐出来的纨绔,掐着点回国.

这帮老几位正齐心协力的在王世襄的大杂院里,合力抬家具呢!

“就你这三间小平房也堆不下这么多呀,”黄永钰看着迭在一块堆的紫檀、黄花梨……忍不住皱起了眉。

“旁边就是人家的小厨房,”沈丛文坐得远、看得全:“一个不小心,你这满屋子的好东西,就和肉一块炖喽。”

不提还好,听这对叔侄一提,王世襄更愁了。

这住着10户人家的四合院原本就是他的,现在变成大杂院也就算了。

倒还越盖越杂了。

贴着他的屋墙加盖了五间小厨房,油烟就不说了,还存在火患。

“为这事,我前天就跑了一趟文物管理局。”

站在梯子上的王世襄,将最后一张圆凳举起,搁在了家具堆的最高处。

随后,转头看了眼沈丛文屁股下的圈椅。

确认过眼神的启功、朱家溍,双双走过去把沈丛文给架了起来。

一点不在意的沈丛文,关心道:“文物局的同志怎么说?”

王世襄:“他们也解决不了,只发了两只灭火器给我。”

“啧啧啧,这下你可有事干了。”黄永钰知道王世襄这些家具是怎么来的,还曾经骑着一辆自行车陪他走街串巷过。

那个时候别说老百姓不识货,就连觉醒的文物贩子都没这意识。

要说王世襄,还是在一位归国好友的家里,对一张明代供案一见钟情后,才玩起了明代家具的收藏。

这一玩,便玩成了一个学派。

等到1985年时,玩什么都成家的王世襄,

顺利发表了一本有关明代家具的图册《明代家具赏析》。

80年代就一百多块钱一本的书,当即成了一批发烧友的梦中情书。

在马未都陪着王世襄前往山西一个古董村收古董时,发现家家户户的床头,都搁了一本《明代家具赏析》。

买家和卖家全成了他的学生,各个都在挑灯苦读。

“等抽出空后,我想向有关部门递个申请,”王世襄和几位老先生站在了一块:

“我想把这些家具都捐了,只要能有个地方妥善安置它们,我也就能睡个安身觉了。”

“你趁早打消这念头,”朱家溍力劝道:“忘了我在前几年捐出的那批家具了?”

1976年,面对时常在家门口日夜蹲点的文物贩子。

朱家溍和三位哥哥商量后,向文物局捐献了一批文物。

对于什么字画啊、罐子啊……文物局表示热烈欢迎。

可面对还没有起势的明代家具,文物局则表示实在没有适合的展示地点。

就连单位仓库,也表示没有余地。

经再三协调后,文物局决定将这批家具送去承德避暑山庄。

但就在这批珍贵的明代家具运输途中,卡车司机为了拉私活,竟把车上的家具全卸了下来。

丢在一户农家的院子里后,跑去拉了几趟煤炭。

五天后,司机才回来将这批家具重新装车送往避暑山庄。

由于上上下下野蛮粗暴的装卸动作,给整车家具造成了磨损、断裂、散架……

更多的,连个尸首都没了。

为此,朱家溍心疼的跟什么似的。

原本就是怕文物散落民间才上交给了国家,没想到还是没能逃过散落的下场。

“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,”

王世襄的眉头紧锁:“但除了他们,谁还能给这些家具提供一块像样的地方呢?”

说完,他抬头看向了黄永钰。

黄永钰立马表示:“我那你是知道的,还没你家宽敞呢!”

“瞧你担心那样,”

王世襄根本没打过他的注意:“我那本书的事,你后来跟浦江的那位小友提了吗?”

“忘了一干净,”黄永钰磕了磕烟斗:“尽想着干部病房的事了!”

王世襄:“什么干部病房?”

“对了,”沈丛文想起来了:“世襄啊,丛碧兄的干部病房是你给解决的吗?”

“你还真抬举我,”王世襄笑了一笑,但随即:“怎么?伯驹大哥的单间病房给解决了?”

朱家溍点点头:“不但解决了,还被转进干部楼了。”

“这是真的?”王世襄一脸讶色:“不是,你们是怎么知道的?”

“昨晚换房时,我俩就在场,”启功道:“医院的两位院长全都来了,他们亲自给丛碧兄看得诊。”

王世襄:“我天,这究竟是哪路神仙帮的忙?”

沈丛文:“可惜了,我没亲眼见到这场面。”

黄永钰:“那咱们还等什么,赶紧去见见啊!”

一语惊醒一院人。

一帮老友集体向着北大医院的方向,前进了。

这一会,燕京城的天空又飘起了星星点点的小雪花。

瞧着它们在风中凌乱的模样,还真有几分勇闯天涯的气势。

……

6号楼的高干病区走廊里,五位老友一道走着。

在其中一间病房的门口,朱家溍停下了脚步:“是这吧?”

启功点点头:“这不写着张伯驹的名吗?”

朱家溍刚想拧开门锁,忽然从屋里传出了一个声音:“什么,太和殿的龙椅是假的?”

门外的几位一怔,随后看向了朱家溍。

只见朱家溍一脸略带慈祥的微笑,伸手就将门给推开了。

“瞧,”

一见来者,躺在病床上的张伯驹笑得更深了:“说曹操曹操到,当事人来了。”

宽敞明亮、整洁安静的高干病房里,瞧着哪哪都好。

尤其顺眼的,还得数坐在沙发上的二位院长。

“你们怎么都来了?”从张伯驹的声音就能听出,昨晚指定是睡踏实了。

“你在这我们能不来嘛!”王世襄和黄永钰双双迎上前去。

一番关心后,也就放心了。

虽然张老的双眼依然浑浊、眼窝依然深陷,但瞧着精神头还是挺不错的。

特别是说话的声音,虽然还会时不时咳几声,但中气明显是足了:

“我来向大家介绍一下,这二位是医院的胡院长和马院长,”说完,手一换边:

“他们是我的老朋友,历史研究所的沈从文、故宫博物院的启功、朱家溍、王世襄,这位是……”

“鄙人姓黄,”还没有就任美协副主席的黄永钰,主动介绍了自己:“就不用多介绍了。”

“小黄的

画,画得很好,”张伯驹对二位院长笑道:“咱们国家第一枚生肖邮票,就是他给画的。”

听了他的介绍,两位院长顿觉病房里面蓬荜生辉。

其他人他们不知道,沈从文的大名还是听过的。

能跟他称兄道弟的人,想必也不简单。

尤其是先头还听了两段小故事。

“看来,”

胡院长对着各位点了点头:“张老的朋友,也不是一般人啊!”

沈从文:“一般一般。”

朱家溍:“非常一般。”

“我刚刚提到的太和殿假龙椅,”张伯驹笑着指了指朱家溍:“就是他发现的。”

“哦?”

二位院长一块看向了朱家溍:“那么久都没人发现的事,你是怎么看出来的?”

大自然是懂馈赠的。

就在他们进屋之前,张伯驹老人为二位百忙中前来探望的院长,奉上了一些极有趣的秘辛。

令连续紧张工作了好几天的胡院与马院,得到了片刻的轻松。

“要说这事吧,说来也巧,”朱家溍笑道:“那一年,我和几位专家共同负责修缮故宫文物,啰,启功同志当时也在……”

一提这事,朱家溍的话就多了。

但跟着一块来的老几位,对这些陈谷子明显没兴趣。

他们这会更感兴趣的,还是高干病房的幕后操手。

就在他们默默排查的时候,病房的门忽然被敲响了。

接着,一位身穿蓝色74式海军制服的小同志走了进来:“报告首长,这是给您送来的水果,请您查收。”

面对忽然立在床边的海军战士,张伯驹紧张的都快淌汗了:“谢谢、谢谢。”

除了“谢谢”,他实在是不敢多说一字。

等小战士笔挺的走出病房后,老几位才一块围了上去。

打量着搁在床头柜上的一篮水果,张伯驹的老伴由衷的感叹了一句:“多漂亮的水果啊!”

她都多少年没见着了。

沈从文点点头:“看着就新鲜。”

王世襄表示:“如今这些水果可不大好买。”

启功眼睛尖:“瞧,果篮里还有封信呢。”

张伯驹:“赶紧看看是谁送来的。”

启功迅速拆开一看:“祝张伯驹老先生早日恢复健康……”

再瞧眼落款,启功一下愣住了:“永钰叔侄的一位朋友献上?”

话音刚落,一屋子的人全体看向了黄永钰。

“永钰啊……”

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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